洗漱完毕出门,崔西已经在外面了。她换了一身掐腰睡裙,满头褐发都烫出了小卷。见到我只是穿着普通的睡袍,束起头发就出门,她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走近了盯着其他女孩,悄声对我说:“你呀,能不能长点心。”
我答说不能。这冷漠的回应让她大为震惊,扯着我的衣角不依不饶,问我怎么这么不上进,都说今天神会来,要是能被神看中,也许我们就不用和她们一样受嬷嬷们的气了。我还是摇了摇头,甩开手,站到了她身后去。正好我们区的嬷嬷到了,大家都排起了队。
“早上好。都饿了吧?”嬷嬷没急着训话或者带我们走,还拉起了家常。我和其他女孩一样摇头,好奇地盯着她,她却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笑容,说了声“跟我来”。
大多数人从昨晚到现在,放了血,但还一点东西都没吃。贫血一点的已经明显脸色苍白,崔西的肚子干脆咕咕叫了起来。我倒是已经饿过了劲。我们一起跟着嬷嬷七拐八拐,接到了其他金银血的女孩。她们中的某些人见到我们,显得欲言又止。崔西在前面得意地轻哼了一声:“看她们那副样子,现在知道谁厉害了吧?”
有个女孩大约是听见了她说的,不忿地瞪过来。我看不到崔西的正脸,但看对面挤眉弄眼的样儿,俩人一定是较上劲了。
我眼睁睁看到嬷嬷的视线扫过来,还是拍了拍她,提醒了一句。崔西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,面朝前方轻声说了句谢谢。后面还说了一句话,我听不清了。此后,队伍里一片静默。黑暗中,我几乎能听见每个人思绪狂响的声音。直到穿越一扇硕大的圆形门,才有烛火现实的噼啪声重新炸开来。
我们都惊呆了:满地的食物(烤鸡,炸猪排,甚至还有螃蟹),瓜果,都闪闪发光,从地上堆到了天花板。小山似的,周围到处点着金银蜡烛,上面缠绕着彩带。烛火炸开的声音,是旁边的土炉里炸猪排在响。
“这是圣诞节吗?”崔西在前面呢喃。
“这里是厨房,每天,你们用房号预订的食物,都会从小窗口准时送到。”嬷嬷说着,身后窜出了一串男仆打扮的人。他们都是傀儡,端着雪白的餐盘,摇摇晃晃地端着不同的、烹饪好的食物送到了我们面前。“昨天你们还不知道规矩,现在就在这里拿上自己想吃的吧。”她又笑了一下。
我们面面相觑,没来得及说话,还是都去挑了附近最满意的食物。崔西拿了一块鱼排,一片苹果派,还有某种绿油油的果汁。我拿了一杯牛奶,一个芒果,和一份带鹌鹑蛋的蔬菜沙拉。其他所有的女孩都相继挑了些东西。没有人特别出格,都是就近。然而,就在我们以为可以直接去吃早饭的时候,嬷嬷忽然打了个响指。
有些傀儡们动了,径直收回了大半餐盘。我和崔西的还在手里,其他木色房间的也都在。但金色房间的被收了不少。
许多女孩都慌了,但她们不敢反抗,都看向嬷嬷。她又笑了一下:“凡改变,必须付出代价。有些人昨天付出的代价还不够,就拿不了超出你们代价的食物。伦恩堡是公平的。现在,被收回了食物的,重新去拿等于你们价值的食物吧。时间不多了,我们必须马上去祭堂。”
这是个下马威。不少女孩都被镇住了。她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用一颗鸡蛋,两个苹果估量自身的价值。手脚变得畏畏缩缩起来。
但是没有人有权力决定我们的价值。我希望我有勇气出声告诉她们。
就在这时,有人举起手来。嬷嬷点头示意她说,她就问道,如何知道自身的价值。嬷嬷高声答道:“好问题。我想你们都把钥匙带在身上,无论到哪里,它都是必须的。在傀儡们眼里,钥匙显示着你们付出的代价。只要询问他们,就可以知道目前的点数。点数可以被花费,也可以通过付出更多代价获取。在伦恩堡,你永远都可以找到挣取点数的途径,也永远有足够的地方可供花销。没有人可以凌驾于神之上,但只要你想,你就可以成为整座城堡最富有的人。”
与此相对,也是付出代价最多的人。我默念。不过机不可失,大多数人还是询问了一下点数。木色血的点数最高,都在五百点以上,而金银色血的似乎只有一百到三百点左右。崔西还剩五百零五点。我有五百八十点。我们又从下一批傀儡端的碟子中,拿到了刀叉。
除了一个莽撞的女孩,没有人立即在这里动食物。她被嬷嬷鞭打,拖了出去。就在我们身边经过。我感到有些麻木,注视着她身上那道醒目的血痕,不由得望了嬷嬷一眼。她依然是那样面目和善的样子,和先前说起公爵时一模一样。直到崔西头发小卷一颠一颠的,在我眼前打转,才逐渐挡住了她的面孔。它们晃悠了片刻,我们就已经被一路带到了祭堂。
那些彩色的天顶画上,中央那个女孩的身份已经明了了。她就是我们。周围的杯子实际是来通杯,那些人不是在围着她饮宴,而是在享用她。就像我们也即将被享用一样。
也许傀儡退去的永恒黑暗,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。
我们端着食物,个个面色沉重地坐到桌前。这回来通杯没有升起。所有人都安静地把食物放到桌上,开始吃早饭。四处都只有刀叉的声音。吃着吃着,崔西忍不住看了我一眼。我摇了摇头,警告她不要说话。她咳了一下,继续吃起了鱼排。我也重新叉了一颗鹌鹑蛋。很新鲜,也煮得清香,但吃在嘴里还是感觉沉甸甸的,吃不出太多滋味来。每一口都像是在喝自己的血。
“一千五百名女孩,啊,不,今天已经只有一千四百零九名了,”绿裙嬷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,“很好。比往年折损的少了一些。说明今年笨的不多。不过,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离开我们的人,也会有更多让你们眼红,一天之内飞黄腾达的人。”
她扫向我们周围。我们和其他区的陌生女孩都坐到了前面。她们和我们一样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。这是故意的。木色血的女孩都坐在了一起。但是我们仍然少了九十一个女孩。除了我亲眼见证的那四个,还有八十七个女孩,一夜之间没了数。
她们到底被拖去了哪里?
“这一切,都取决于你们的努力,还有神的眷顾。我想对于今天,你们已经期待已久了。”嬷嬷继续说。
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希望我们期待什么,但听起来她已经认定,我们必然会开始为此“努力”。我在心里笑。崔西则两眼发光,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。我突然想到,公爵会不会也在期待我这么积极表现,就为了获得“神的眷顾”。如果是这样,他对我的估计恐怕错得离谱。
“要想做出努力,有很多种方式。伦恩堡内,四处都有傀儡干活,但是也有某些事务,是单靠他们完成不了的。这就需要你们积极去尝试了。干得好的,就可以继续留下来,帮忙维系整个城堡的运转。久而久之点数积累多了,自然什么都有了。”
“当然了,不准备去踏踏实实地干活的,也有不少赚取点数的法子。只要你被哪位神看中,成为他身边的仆人,不需要做什么,也能在这里活得很好。过去,有个东八区出身的女孩来到这里,没过多久,就成为了我们都必须认真侍奉的神侍。你们都很聪明,我想过不了多久,也会有不少人有机会。”
不需要做什么,也能在这里活得很好。这句话让人怀疑。如果说伦恩堡的铁则是凡改变,必须付出代价,那么她们活得很好的代价,恐怕藏在嬷嬷们精明的话术深层。她们不会揭示出来,但一切已经暗示得相当明显了。我知道,没有机会。即使他们真是神,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践踏我的生活,玩弄我的思想,或者肆意评判我的价值。
在结束早餐的休整期间,我和崔西暂时离开了祭堂。很多人也出来了,她们大多三两成群,同一区、同一血色的聚集在一起,和我们一样。她们大多找来了傀儡,在和他们交流。我们只是在聊天。
崔西把我拉到了角落,小声说:“我看你是太过紧张了。昨天的确很糟糕,不过你没发现吗,只要不违背她们的规矩,这些嬷嬷也不敢拿我们怎样。她们对于神,也只是一帮小角色而已。我们真正要做的,是获得更多的点数,继续做人上人。这些房间、食物可都是实打实的东西。你在别的雪山上能见到这么好的东西吗?不管你信不信,反正我觉得点数高的人,还会有更多特权。到时候见到了神,要是我成功让他们注意到了,当了神侍,你可别反悔。”
她心意已决,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我叹了口气,还是劝她不要太鲁莽。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上人,真正可怕的是谁营造了这场游戏。但崔西根本不想听。她说这不是鲁莽,而是做好万全的准备、抢占先机。
“你说我胆小鬼也好,总之一定要万事小心,”我皱起了眉,“既然是神,那就未必是比嬷嬷好说话的存在。”
崔西显得垂头丧气的:“我知道了。但是你真的不想再努努力吗?你明明懂得那么多,怎么会只能看到眼前的富贵呢?在这种残酷的地方,一定是不进则退。我也在认真劝你。”
“退退不正合适,现在好得有点过了头。我更怀疑,他们取我们的血,到底有什么目的,还有那些被拖走的女孩,究竟去了哪里。你可以不这么想,继续玩这场游戏,不过,你怎么总想让我也跟你一起?”
看着我的眼神,崔西不说话了。过了一会儿,在我们回祭堂的路上,才委屈巴巴地说:“我们不是说好要互相帮助的吗?你不跟我一起,谁帮我呀?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已经遭到很多人眼红了吗?那个女的之前冲我凶,一定是要坑害我,让我和她斗气,给嬷嬷看见受罚。还好你当时已经原谅我了。”
我莫名其妙,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生过气,又什么时候原谅过她。不过多少也理解她了。
我说:“嗯,我知道了。害怕的话,就要记得以后要做什么,别再不当心,也别再轻易相信别人了。尤其是我。听好了,你要是再出事,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。”
“……听不好。”
崔西学我一样,憋半天,就固执地说了一句。
我估计她还是听进去了,只是面子上过不去,想堵我一下。于是对此一笑置之。崔西看我还笑,似乎更委屈了。但她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,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放开。我和她一起回到祭堂时,脚步一错,松开她,差点没退出来。
映入眼帘的全是红眼睛的人,女孩,穿着白色睡裙,坐在桌边,却个个都长了一双和我右眼一模一样的眼睛。然而没有人觉得奇怪。就连她们看到我,都没有像之前那样转过脸去。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我望向崔西,忽然想起她好像从没被我眼睛吓到过。但见到这个景象,她也有些呆滞了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她也来问我。我说不清楚。
崔西不像艾瑟尔那样会去问,就走到她们身边,微微弓着腰,竖起耳朵偷听。于是我也佯装地上掉了什么东西需要她帮我找的样子,一路走走停停地经过。期间嬷嬷盯了我们好几眼,都被我坦然的眼神逼得挪开了视线。好不容易坐下来,崔西还没向我汇报结论,嬷嬷却突然喊道:“全体肃静!”
我们都扭过头去,看向同一个方向。
祭堂背后,有人走了进来。好几个人。他们全都长着一双血红的眼睛,走路带风地进来,越过嬷嬷,直接坐到了祭台上。